“你网暴过别人吗?”
当被记者询问这个问题时,不少人表现出短暂的犹豫。有的人会先询问定义,“什么算网暴”,或者表达自己不确定,“让我回忆一下”。还有的人会直接列举出自己的一些行为,然后问道,“你觉得这样算网暴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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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两年,网络暴力在多个社交平台愈演愈烈,“女孩因染粉色头发被网暴轻生”“女子取快递被造谣”“网课爆破致教师猝死”等事件,引发了接连不断的悲剧,使网暴问题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。
在大多数关于网暴的报道中,施害者往往被认为一群难以理解、心理极其阴暗的人,但事实上,网暴的大部分参与者,都是和我们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的“普通人”——不是明星,不是网红,只是关心社会时事和娱乐新闻、喜欢在网上冲浪并发表评论的人。
这是4位“普通人”关于网暴的自述,其中有反复、自我矛盾的一面,也有悔恨和困惑。这些叙述启示我们从自身出发,反思一件事:什么是正义,什么是界限,我们与恶的距离又有多远?
1 在受害者身上,我看见了自己破碎的生活
梓含平时喜欢看综艺节目,会不时点评明星的行为,看不惯了还会上网怒斥几句。可有一次,目睹了艺人受到恶意评价的变化后,梓含“结结实实”地意识到,艺人不是电视上一个抽象的符号,他也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,和车祸后的自己一样,会脆弱,会抬不起头。
梓含 28岁 互联网行业
事情的起因是我看了一个综艺节目,里面有一个男孩,可能是剪辑的原因吧,让我感觉他是一个很偏执的人。节目里要干农活、犁地,师傅提醒他不要把机器开到靠近田埂的位置,不然容易陷进去,但他非不听,老是说“让我自己做”,后来果然把车带进去了。
其实应该不止他一个嘉宾没听,但节目就剪了他那段,显得他这个人很倔,像一头驴一样。我看了之后就贼烦,你为什么不听师傅的呢?就疯狂骂他,微博上也骂,弹幕里也骂。
那个片段的弹幕里,都是说他“迷之自信”“莽夫”“第一次开还不肯虚心接受”“脑子有问题”,每条评论都有两三百个点赞。我记得当时有个网友发微博为他辩护,“大家怎么可以这么骂他”,我还评论,“是他自己有问题不和别人沟通,不听师傅的话,把车都干那儿了。”
我之所以对这件事印象很深,是因为在后来的节目中,我感受到了这个男孩收到恶意后的变化。你明显发现他变了一个人,不爱说话了,缩在角落里,全程不抬头,接下来近十期节目基本没有他的镜头,本来自信外向的山东大男孩,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人。
这个状态让我想起了自己。去年11月我出车祸了。一辆在路口逆行的自行车,把我撞翻在地上,导致全身上下四处骨折,包括我的眼眶骨。我的右眼眼球下掉了两毫米,体态也变差了,我不敢抬头,不敢照镜子,也不敢跟人交流。可能是我敏感吧,我感觉那孩子状态和我一样,一下子就共情了。
梓含与同事的对话
那段时间特别难。我想和有暴力倾向的前男友分手,但被他上门骚扰了多次,不得已复合,然后又遇上车祸。制造车祸的人被判定全责,但他拒绝赔付,我只好提起诉讼。我独自去医院看病,医生看了片子说我没骨折,但我疼得连路都走不了,一个月后才被发现是误诊。
我的脚踝确实骨折了,我每天疼得直流眼泪,前男友却跟我说,“你演戏演得真好”。没有人相信我,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装的,整个精神和身体状态都极度糟糕。
现在我已经脱离了那段可怕的亲密关系,也从自卑敏感的境遇中走出来了。其实后来回想起来,那孩子挺好的,干活一点都不埋怨,力气也大,又愿意承担。第二期节目的时候突然下雨,他就一个人跑去收麦子了。挺好的一孩子,只是有点小毛病。但我当时为什么怨气这么大,非要骂他两句呢?言语的力量太可怕了,他本来是很阳光、还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一个人,都能一下子在别人对他的评价中迷失,这说明大部分人其实都没那么坚强自信。
我后悔了吗?你这个问题把我给问住了,我刚刚都蒙了一下。我现在特心疼他,但要是再来一遍,我可能还是会这么做,还是会来气,情绪上头。因为内心深处老觉得,我骂他有什么错,那时候他就是做错了。明星就该承受这些评价,你想要镜头多,想被看见,你就得挨骂。
你说我算真正反思了吗?但肯定咱俩这次聊完之后,我不会再在弹幕、微博上说哪个明星了。
2 发私信骂人的那一秒,我感觉自己打破了某种界限
一一回忆起自己一次不堪的经历——为了打抱不平,在微博上私信斥责一个新闻报道中的人物。可发出去的那一瞬间,一一就意识到自己错了,有一堵墙是不能打破的,即使是以正义的名义。
一一 27岁 媒体行业
我记得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,当时还比较年轻幼稚,容易冲动,看到一些社会新闻,就喜欢在社交网站上打抱不平。
有一次我看到一篇报道,讲某个青年导演之死,他生前拍了一部近四小时的文艺长片,由于不愿按制片人的意见剪辑,一直未能上映。报道里说他长期被制片人夫妇辱骂、贬低,但他坚持自己的艺术判断,不愿意剪辑一个较短的版本。片子不上映,又发生署名纠纷,而且没有什么收入,穷途末路下,这个年轻人就自杀了。
当时我看了后特别气愤,觉得制片人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。
报道出来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,网络上都在讨伐这对夫妇。我也去找了这两个人的微博,翻看他们最近的评论区,发现大家都在骂他们,类似于“你们害死人了”“不怕遭报应吗”“怎么不去死啊”这种诅咒的话,还有就是说他们无耻、不要脸等一系列的言论。
我看到之后,也给他们发了微博私信,打了一长串字,可能也不是特别恶劣,就是“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个人”“还有没有良知”之类的。但我不确定,因为还有一种可能是,我说了很糟糕的话,于是刻意抹掉了这份记忆。
当我发出私信的那一秒,我就觉得特别不对劲,脸一下就烧起来了,心跳也快了。我觉得自己好像打破了某种界限。你能看见你的私信在那个对话框里,对方在另一头,他是接收的人。我非常不舒服,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
第二天我再上微博,私信依然摆在那里。每次上线都能看到对话框,那些控诉的句子很醒目。我实在受不了,就把对话框删除了。这件事被我埋藏在记忆深处,如果不是认真反思都想不起来,说出去别人可能都很难相信,我居然做过这样的事。
其实这就是网暴。但我当时的逻辑是,你们对一个年轻人造成了严重的精神伤害,导致他自杀,但法律又很难追究你们的责任,那至少舆论要惩罚你们,让你们付出代价。
这件事后来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。电影上映之后,不少我身边的朋友和网友都在吐槽,说这部电影“又臭又长”“确实该删”。回想起来,当时制片人夫妇或许只是出于自己对艺术的判断,对青年导演批评得过于激烈了些。
我发了那条私信后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,再也没做过同类的事情,想起来还是蛮后悔的。真的很抱歉。
3 在“饭圈”混,网暴成为我的生活常态
晨阳在某社交网站上建立了一个娱乐小组,在小组里人们可以尽情地评价和讨论明星。该小组曾有一条规则:讨论某个明星时必须要“拉踩”另一个明星,将两个人作比较。这种“玩法”让小组顿时在互联网上火了起来,成员数量高达七八万,还在粉丝中掀起不少“腥风血雨”。作为管理员的晨阳自然也变成粉丝网暴的对象,她也习惯了这种常态。
但在一次事件中,网暴陡然升级,她差点被人肉搜索,而且网暴她的网友中,居然有一个是她现实中认识的人。
晨阳 30岁 机械行业
当时某部热播剧在我们小组里有许多粉丝,而两位主角的粉丝结了很大的梁子。那时临近三八妇女节,有一些粉丝就抓住其中一个主角在女性议题上的小辫子,疯狂骂他。
我虽然不喜欢他,但是作为组长,我更不希望看到有人扯着一张大旗泼脏水。为了避免事态继续发展,我就在小组发了一条公告,要求组员不要再讨论女性话题。
结果整个小组就炸了,全部都开始“起义”,把矛头对准了我,我被密集地骂了大概三天三夜,收到几百条辱骂我的留言。不过我关闭了陌生人私信,都没怎么看。但我记得其中有一个网友,骂我之前一条信息还在求我让他进组,好一个“大变活脸”。有营销号在微博上带节奏,还有一群人组织性地扒我之前的发言,造谣我是男的,搞代孕的。
我当时只是觉得很无语,该解释的都解释了,要骂就骂吧。
其实平时辱骂我的私信就不少,那都是“小暴”,我早就习惯了,而且我很健忘,所以心理素质比较好。朋友说,小组这套“玩法”带来的次生攻击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,还开玩笑叫我“暴暴”。
不过,这次的发展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——我被“人肉”了。有一群“极端女权”开始扒我的性别、职业、微博,还有人私信问我是不是真的,我开始觉得有点害怕了,就把网上的所有个人信息都删除了。后来我发现,有一个网暴我的网友,居然是我现实中认识的人,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网暴的人是我。于是我就把她删除了,再也没有联系。
被骂那几天就“装死”度过呗。相信我的人给了我很多力量,有熟悉的网友发私信鼓励我,还有一些人为了保护我,故意到处散播各种信息,说我是什么大学教授、互联网大厂员工,说得很真,好多人都信了,声东击西。
风暴过去之后,小组里不少人站出来替我说话,事情就慢慢平息了。
其实网暴最可怕的是会延伸到你的现实生活,“人肉搜索”可能还会扯上你的公司、职业,对你的私生活添油加醋,如果真是这样,那我可能也受不了。不过那段经历也锻炼了我的一些品质,比如我现在就没那么在意别人的评价,这对现实生活也是有帮助的,凡事都有两面性。
什么算网暴呢?我觉得网暴就是“没有来源的非事实攻击”,就是拿你没做过的事情来说,比如给你扣帽子、造谣。但如果是基于事实的话,比如说这个明星作品不好、身材不好,那只是正常评价,形象也是明星业务能力的体现之一。我感觉做明星,这些评论还是要承受的,因为他们赚得很多啊,金钱补偿到位了。
除了看行为还要看动机,如果真的是恶意评论,想打倒一个人或让对方消失,那就是网暴,如果只是随便说两句,我觉得不算,素人应该都有点评明星的权利吧。
4 “受害人”第一时间找到了我,10年后想起我依旧面红耳赤
因为工作的关系,葛根接触过不少网暴受害者。她发现受害人有一个共性:会在遭遇网暴后变得敏感、较真,不断翻看社交媒体上那些半年、一年甚至更久以前的网暴言论,抠其中的每一个字眼,然后陷入反驳、解释、愤怒的循环怪圈。
葛根总会劝慰当事人,不要理睬那些“生活得不如意的陌生人”的恶意,但对方大多会摇摇头,表示做不到。“为什么他们始终不愿意放过那些根本不会闯入现实生活的恶意?”当她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时,忽然,一个男生在电脑前气急的样子出现在脑海——原来,她也曾在网络上,对一个并不熟悉的隔壁学校男生施加过言语伤害。
葛根 32岁 媒体行业
这是我为数不多的,一想起来依旧会面红耳赤、羞愧难当的事。我实在很难接受当时在微博上对那个男生散播恶意的自己,就好像是我人性里某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安分的东西,在那一刻忽然溜出来作祟了。
那是我大四上学期时候发生的故事,我“施暴”的对象,是一个可能在我的人人网好友列表里躺了大概有2年的隔壁大学“僵尸好友”。
在此之前,我们唯一的交集,是大一下学期新东方的英语班。当时我和他都在这个班级里,我记得他比较沉默,是一个让人感觉毫无攻击性和威胁感的老实人。有一天下课时我和他都在等公交,就上了同一班车,才发现他就是我隔壁大学的学生。在公交车上,他的话也很少,基本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,继续延续了他在我心里老实诚恳的样子。我本身是一个比较健谈高调的人,但对于他这样低调的人,总会有种莫名的信任和认可。
后来英语提高班结束了,我和他在接下来的两年也再没交集了。直到大四,我在准备申请出国留学,却遇到了让我很沮丧的事情——留学中介把我申请的专业搞错了,导致我迟迟收不到录取通知。当时,宿舍里另一位朋友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,要强的我每天在宿舍里都觉得压抑,有些抬不起头,但我没有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。
一天晚上,情绪低落的我在浏览人人网上的新动态,忽然看到了这位2年多没联系的男生晒出自己被英国某大学录取的通知书,配着这张照片,是他写的一篇长长的“小作文”,大概讲述的是自己如何努力,如何艰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,被这所学校录取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对这段文字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和不适感。然后我又翻看了他在人人网上的其他状态,我发现,这个人其实和我当初的印象完全不一样,是一个特别爱晒、爱炫耀自己生活学习中“高光时刻”的人。
他以前在我心里留下的形象一下子就破碎了,甚至感觉受到了欺骗。
我打算在公共场合抒发下自己当下对他的排斥、反感,也许有人能共情我。但是我并不想和他在人人网上引起正面交锋,所以跑到了微博上发了一段文字,含沙射影提到了他被录取的学校,以及他在那个“报喜”小作文中的说法。我也不忘抨击他几句,大概就是说他眼皮子浅,被录取一事搞得人尽皆知,似乎这已经是他能达到的“人生巅峰”。
这条畅快的“吐槽”微博发出去后,我那一刻好像也气顺了,就把这件事忘掉了。但几天后,我忽然收到了那个男生在人人网上发来的一条留言:“你凭什么这么说我?你了解我的经历吗?我和你熟吗?”当时,我的脸唰一下红了,耳边传来“嗡嗡”声,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尴尬羞愧的时刻,虽然他本人并没有站在我对面,但这几个问号,就像一把把刀子,朝我割了过来。尤其是那句“你了解我吗?”提醒着我的可笑:不经任何核实和深入了解,就对一个陌生人随便散播恶意和否定。
第二天,我向他道歉并删除了那条微博。他也在我的这一系列行动之后表示了谅解。我说想请他吃饭赔礼道歉,他客气了一下说:“等有时间吧。”我长吁了一口气,因为当时我真的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。让我觉得幸运的是,他选择和我当面对峙,让我有了一个反思自己的机会。如果这种恶意就这样沉没在庞大的网络信息流之中,我甚至都无法意识到我有过这样不齿的一面。
前阵子,我问一个身陷网暴精神伤害的受害者:你的现实世界充满着友善和支持,为什么不尝试着丢开网络上那些评论,完全活在现实生活里?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:你怎么知道这些网暴我的人不在我身边?
她说:“我查过一个网暴我的人的网络IP,发现她就在我生活的城市,甚至可能和我在同一个地铁站等车。”那一刻,我又想起了这个男生,他是否在看到我当年的微博时,也有同样的惊诧和寒心,“原来网络上的恶意可以就在我身边,在隔壁学校里。”
或许对于网暴的受害者来说,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“密不透风”的网暴,而那些网暴最可怕的也不是被多少旁人看到或者转发,而是那些有心或无意留下的丑陋疤痕,终究会被最在乎它的人看到。
(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)